我对中医的热爱可能源于DNA,早在幼年时期就十分热衷各种封建迷信,而且从小就怕打针,能喝药就绝对不可能输液。众所周知90年代各路大师横空出世,家中亦有诸多八字排盘生命密码之类书籍出现,武术气功的信息充斥大街小巷,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这里郑重声明一下,从有历史记载起家族中只有我一人行医,不是祖传中医,不是祖传中医,不是祖传中医。
一、懵懂时期
真正开始学习中医始于初中毕业后,考上高中的那个暑假百无聊赖,没事就去新华书店,终于有一天一本医宗金鉴进入了我的视线,到现在都还记得,翻开后就是这一段:
凭借仅有的一点文言文知识,当时就被吸引了,暗自感慨古人文字之奥妙无穷,掏出了巨款直接买下了三本,回家就反反复复读了个如痴如醉,这三本书还在我的樟木箱子里躺着,真乃启蒙之佳作。
后来就逐步迷恋各种养生宝典和神方验案,跟我熟悉的高中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大本本,上面记载了各路神方,装模做样地给很多同学号过脉,还开过方,出现过不少覆杯即愈的案例,一时间获得过大师荣誉称号。曾经我还想给某些人传授一二,奈何像避瘟神一般被坚定地拒绝了,但有一位语文老师非常支持我,还挤出了一节课专门让我讲阴阳五行。在高中这三年里,除了广泛学习阴阳五行和各路验方,我还在同学的帮助下得到了数本西医经典教科书,似乎没感觉到中西医的隔阂和壁垒,所以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上午学中医,下午学西医到底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地方。
高考结束后,在广场打球时碰到了一个山东中医药大学的学生,似乎对我的所学所感嗤之以鼻。他问我感冒用什么方,我说用麻黄汤或者桂枝汤,当这句话说出口后,那小子瞬间哼了几声,抬起了高傲的鼻子,说你再学学吧,随即拂袖转身而去,留我在原地不知所措。现在回想起来,2008年经方刚刚准备要火,没人会用麻黄汤去治感冒,我那时候要是能说个个荆防达表汤或者银翘散什么的,估计就不会碰一鼻子灰了。
二、精进时期
高考填报志愿,我执意要离开山东省,家里并不支持学中医,在那个年代中医药大学一点都不吃香。俗话说的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能考上苏州大学的希望不大,考个浙江中医药大学还是有可能的,于是我就被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录取了。那一年,她在山东省并不招收中医学专业。来到大学后,我同时在本学院和其他学院展开手脚,加入了若干个社团,依靠ACM竞赛先在本专业彻底站稳了脚跟,做了几个小课题,跟江老师学了学日语,研究了一段时间机器人,然后去混迹中医药圈。我并没有去蹭几节课,主要是参加他们的课外活动,认真学习了黄煌经方和四圣心源,每天拿着伤寒论背,在世博会排队的时候也背,认识了一票小伙伴,开了一个赤脚医生诊所,倒腾了一堆中药,把寝室同学挨个扎了一遍。
其实头两年我并没有想把中医作为终身职业,有一次思修课上老师让写下自己的理想,我写的是先做40年程序员,等退休了当老中医,当然最终结果是又被不可思议地评论了一番。直到有几次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发现这帮学医的玩意居然一直作弊,私下里经常听他们说自己并不信中医,又受到当时一众老中医哀鸿遍野自叹后继乏人的影响,我决定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振兴中医,首先第一步就是考研。
准备考研是大三结束之后,学院非常贴心地准备了考研教室,9月份一开学我就全身心投入这项活动中,我们专业大四是没有课的,很任性的在那里学了4个月,英语和政治就没啥可说的,中医的专业课就一门,按照中医综合的大纲一个知识点一个知识点的背,反复做题,就考上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分专业学位和科学学位,大家都一样,无非就是选择考哪个导师的问题。
关键问题就来了,我到底如何学习中医呢,一个字,背。
没有什么是背诵不能解决的,奉劝各位刚刚学医的同学,不要奢求理解,不要觉得看教科书能看出花来,单纯的看只是浮在表面,一点用没有,所有中医的知识都只是一套规则而已,并不是真理,并不能让你剖析得严丝合缝,尊重游戏规则非常重要。诸多老中医在临死前都说自己才刚刚入了个门,这给我很大的启发,他们并不是谦虚,传统医学博大精深,我们追求的是获得更多的经验知识,而不是试图去解构这背后的产生式规则,否则就将陷入鸡生蛋的痛苦循环中。
考研结束后,我面试了诸多公司,正准备去浙大中控实习,这时得到了一个去杭州红会医院实习的机会,他们正在构建一套信息系统需要人员维护,我随即提出每周要给两个半天时间跟老中医抄方,同意后欣然前往,歃血为盟认识了诸位大哥,恐怕成为了去医院实习还有工资拿的少数分子。
跟诊抄方是快速提高医学素养的关键阶段,我在红会医院跟三位老中医的故事几年前已经写过了,现在总结一下如何才是真正的抄方:
1.必须对所学的中医知识了如指掌,收到一个信息就能立刻联想出书上的知识,这是能否真正开展抄方行为的充要条件。许多同学基础并不好,问啥啥不知道,病人来了听不明白主诉是什么,这就完蛋,这样就辨不了病,更辨不了证,成了外行看热闹。我一般会给同学一点提示,如果提示完了还是一脸懵,那就彻底完蛋,可以回去躺平了。
2.抄方必须要上手,望闻问切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就沦为纸上谈兵。这时候对老师的要求就非常高了,带教老师必须明白学生所在的阶段和所需要的知识技能,如果不给学生上手的机会,那就没有进步的空间,从理论到实践必须要有这样一个来来回回指导的过程。为什么社会上总流传要看老中医,那是因为他们经历了无数次这种来来回回,信息掌握的就全面,看的就准。古代的医生由于缺乏早期的标准化训练,同时缺乏系统的知识传授,所以成长的慢,现代学院派教育完全可以把这个过程压缩,让学生在几个学期的抄方过程中完成古代医生十年要走的路。
3.抄方结束后必须要思考,必须要把当天所有的病人过一遍,思考老师是如何辨证的,如何处方的,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接诊这个病人会是怎样的结果,跟老师的差距在哪里,以及为什么,缺少这个过程印象就不会深刻,就不能促进学习,无法达到抄方的目的。
半年的抄方很快就结束了,我非常满意,感觉进步很快,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敢看病,能开很多方了,那时候觉得好像没有什么看不了的病,中医理论毕竟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嘛。我想许多中医初学者都会有这种感受,就是没有看不好的病,只有辨不对的证,这个观念很错误,我们一定要遵循客观规律,很多病不是医生能解决的。我当时还有一个观点,现在想想仍然很正确,那就是不能过早临床,聪明人过早接触临床很容易变油,陷入自己一套比较行之有效的诊疗规律中,从而缺乏进一步探索的动力,或者被现有知识羁绊,阻碍了继续前进。许多资质不足的同学在跟比较高明的医生学习后能够掌握这个医生的诊疗经验,但缺乏自我总结提高的能力,所以总感觉学不到老师的精髓,这很正常,中医入门很简单,想深入很难,这也是为什么许多老中医后继无人的原因:学生并没有很好的中医基础,资质也不高,只是照猫画虎学了学老师的经验,很难提高,失传不可避免。
三、顿悟时期
考上中国中医科学院之后就算正式踏入中医这扇门了,我的导师辈分比较高,是国内有名的医生和学者,导师在很多地方对我都有极大的帮助,最关键的就是认识到了临床思维的形成和药物配伍的重要性。我想,学过中药和方剂的同学对配伍都不会陌生,但仍然不熟悉,多是纸上谈兵的功夫,真正落到实处必须有高超的悟性才可以。我们看到许多医案中都提到某些药物在方剂中的重要作用,这都是医生个人感觉出来的,我时常也有这种感觉:一个方子中某些药起到了特殊的作用,但有时又说不出为什么,这就是悟性。
中研院的师资水平让我有种升天的感觉,那些书上的名字这里随处可见,我还跟获奖之前的屠呦呦老师一块理过发,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在这里我学会了五运六气,搞明白了七损八益,认识到了内经理论的多源性与复杂性,学习了三部六病的经典理论,掌握了科研方法,见证了许多奇特病例,总之感觉视野和路子一下子拓宽了。读研那几年是读书的黄金时期,既有精力,也有了些阅历,还有点学历,而且周围的同学和老师都非常优秀,不知不觉中就提高了。
顿悟的另一个阶段是对量效关系的理解与实践。中医人都知道,不传之秘在于量,这个问题我之前一直也没想明白,到北京之后也不是特别明白,那段时间有两个人很火,一个是山西老中医李可,一个是广安门医院的仝小林,他们的特点就是某些药用量特别大,目的当然是为了疗效,那么究竟有哪些理论支撑了这个用法呢?我决定先从古籍中找找答案,很快就有了许多收获,古人用方确实很有特色,有人爱用人参,有人爱用大黄,有人爱用地黄,总之各有各的说法,用的量都特别大,治的病都特别多,效果都特别好,这就更让人疑惑了,一个病有这么多种理解和治疗的方法,你们都有效还都有理,这可让后人如何选择?在实际临床过程中,很少有老师会特别突出某一种药的用量,许多老师的用量几乎一致,基本上都是十克为主,但也有效,那这量效关系究竟是不是空中楼阁呢?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实践,在后面我发现方中主药的用量确实非常关键,这与患者的即时病机有密切关系,中医讲究的是动态平衡,而方中的主药或主方是调节这个平衡的关键砝码,一旦突出,往往效果更好,不讲究大部分情况下也不会无效,这种量效调配的能力是医生临床水平的体现,是悟性和能力的直接表达,确实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所以到后面我就不是很关心技术层面的操作了,一个方子中的药究竟用多少克主要是从象的角度对整体把握定夺,然后再做技术调整(比如服用后的反应),这可能是对量效关系的一种新诠释吧。
读经典,是顿悟的源泉和激发点,经典与现代中医书截然不同,读经典的感觉就是与古人对话,这个人往往很鲜活,他在拼尽全力地告诉你这辈子自己都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古人也有许多小心思,刚开始发现不了,总被人骗,后来跟这帮狡猾的家伙相处久了,只留下会心一笑。不读原文,只靠百度和数据库,提高非常有限。
对我而言,这个阶段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经历,那就是与中医黑斗智斗勇。我喜欢争鸣,稷下学宫的精神始终在我心中游荡,起初我写了不少中医小短文,圈内基本没人看,圈外基本也没人看,但是中医黑爱看,他们的评论令人气愤。后来我广泛在微博、丁香园等阵地找话题跟他们聊,他们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令人十分厌恶,道理是不会讲道理的,他们的目的非常单纯,就是要用各种方法诋毁中医,进行价值观的输送,实现和平演变。这几年中医黑已经很少在公共平台大放厥词了,但他们这几十年的影响非常恶劣,已经让一代人对中医药有了不正确的看法,令人愤慨。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有传统医学的存在,美国最吃香的补充与替代疗法是冥想,人群接受率非常高,这几年游走各国,西方世界民众对中医的看法普遍是积极与中立的。其实在与中医黑们的斗争中,我对西方世界的发展史、价值观及医学观念都有了更加系统的认识,对重新看待中医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在近十年的斗争中,我总结出来的经验就是,但凡遇到不相信中医的,千万不要给他们讲道理,那太掉价了,赶尽杀绝即可。
四、云山雾绕时期
研究生毕业后赶上了政策的末班车,通过了执业医师考试,16年开始合法执业,然后又开始了多点执业。这段时间学习了很多,一方面病种实在太多了,有些病确实不知道或者不清楚,虽然说从中医角度看没有问题,但是我还是希望给患者一个比较全面的解释,又学了很多西医知识。另一方面,我的一个执业地点人手短缺,很多情况下我都会去帮忙司药,与中药的亲密接触又让我对药性理论有了新的认识,中药的水真的是太深了,想学好中医必须懂药,十分建议各位多去药厂参观,多看药,多抓药,多煎药,多喝药,不亲身实践永远不能体悟真谛。现在很多医生开的药量贼大,美其名曰“原方原量”,我见过有的医生一张处方开30克灯心草,我真想请他去文献里找一找,哪家的方子记载干灯心草一次喝二两,既提高不了疗效,还给患者增加困难,更可恶的是浪费了宝贵的药材,万万不可取。
刚上临床的时候我也对疗效比较期待,特别希望听到好消息,可是很多时候都听不到好消息,主要原因是病人不来了。有一次终于被我“逮到了”一个,他在我这看完之后没有复诊,我曾经以为是不是没效果,没想到过了几周他又来了,他说吃我的药挺好,吃完之后来医院又找别的医生看了,结果又犯了,今天正好我在所以又来找我,这时我的心里是MMP。后来我发现这种病人特别多,有的是不知道要复诊,有的是不知道要找谁复诊,更多的是觉得好点了自己不想再吃了,总结起来就是沟通的问题。古人教育我们,不要自己主动上门,所以刚开始我不会给病人完整地说吃完药回来再找我看,这样非常不好,一定要讲清楚大概治几次,怎么个周期,如何调整,这样才能有比较稳固的疗效。
由于我都是在门诊走穴,人看起来又年轻,其实在北京是不太好混的,社会上很多人宁愿在老中医那吃死,也不愿意来我们这治好,这是一个非常无奈的社会现象,在体制内的医生完全体会不到这一点,所以体制内的中医往往自我感觉异常良好。我在北京跟诊时老师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去广安门医院出一百元挂号费的特需,患者肯定趋之若鹜。所以希望各位同学进入体制内后,特别是进入知名医院后,千万不要迷失自我。
曾经我很自信地觉得已经把中医对人体的认识规律掌握清楚了,甚至还琢磨了不少说法,后来发现不太对,正应了大医精诚中的那句“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直到现在,我仍然感觉云山雾绕。这跟摄影的境界十分相似,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还是山。刚开始我觉得中医很简单,不就是方证相应么,不就是八纲辨证么,不就是那一团气么,不就是看看现代研究药理机制么;后来我发现不太对,为什么明明对的上,有的时候管用,有的时候他就不管用,更可气的是,很多时候把病治好了,我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治好的。中医理论的边界究竟在哪里,说实话我已经快要放弃探索这个问题了,现在唯一想解决的关键问题就是中医理论与实践之间的那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先生的话许多话都很让人思考,很感谢分享